刘厚珉

　　小时候，初春一天，我随母亲到住在黄河故道滩上的表姑家。

　　表姑家的大姑娘和邻里同龄孩子带我到滩上沙土窝打土仗。沙土窝里开满了一种如纽扣一样大的花儿，蕊儿鹅黄，穗儿似针，两三片叶子紧贴着沙土，茎儿短短的、挺挺的，像撑开的一把小雨伞。大姑娘说，它是一种野草，叫春菊。

　　每到这个时节，乍暖还寒，其它草儿还沉沉地睡着，只有春菊不愿沉醉梦想，不畏不惧地破土而出，羞涩地探望天色，尽情地感受料峭，还试图呼朋唤友，张扬顽皮的个性。

　　小伙伴们对小小的春菊似乎不太在意，只顾追逐嬉戏。在这片随风游动的贫瘠沙滩上，春菊无所畏惧地绽放的精神感动了我。在乏味的初春里，唯独春菊释放淡淡的清香；在苍黄的沙土窝里，唯独春菊显露朴素的雅致。农村的孩子不懂节气的更替，但只要看到春菊，他们就会知道天气会渐渐暖和起来了，厚重的棉衣、棉裤、棉靴就要脱掉，可放开筋骨尽快地成长……

　　大姑娘掐了两衣兜春菊带回家，用刚落滚的开水冲了招待我们。母亲抿了一小口，煞是惊奇，说是清爽、味甘、透心，比家里的碧螺春还好。午饭时，表姑给我盛了一大碗饭，饭粒微黄，米香里蕴含着一丝只有咀嚼时可在舌尖萌动的青涩味儿。表姑说，大姑娘最会做这样的饭，在淘净的米里加了侵泡春菊的水，菊香渗透大米里。做乡医的姑丈说，春菊清肝明目，祛毒散火,甘苦微寒,清热解毒,对视疲、头痛、高血压等有一定效用。

　　回家后的两三天夜里，我惊疑地梦到表姑家大姑娘掐春菊的情景。在春菊的映衬下，大姑娘瘦弱的脸庞略显苍白，人比黄花瘦，李清照的《醉花阴》莫非为其而作。

　　上高中时，我迷恋上了文学，与十几位文学爱好者成立了文学社。大家推荐我当社长，并要我给自己的刊物起个名字，此时我想起了曾吃过的春菊饭，我说就叫“春菊”吧！大家说好。创刊号上，刊发了我的代刊词，题目是《春晓菊香》。我写了小时候与表姑家大姑娘在盛开春菊的沙滩上打土仗、大姑娘做春菊饭的情景和大姑娘掐春菊的梦境。班主任夸奖我写得好，春色菊香里氤氲淡淡的乡土人情，令人读后如品一杯春菊茶，清新爽口，回味无穷。后来，班主任把我的这篇散文推荐到一家文学杂志，编辑加了“编后语”刊发在扉页上，我的名字随之被校园熟知。

　　表姑曾偷偷给母亲说过，她的大姑娘是她在黄河故道沙滩上捡的，其生母是故道南邻一个叫土疙瘩村里一个叫二妮子的私生女，生身父亲是一个知青。知青回城，大腹便便的二妮子撵到城里，却吃了闭门羹……

　　后来，我和表姑家的大姑娘一同考进河南的一所大学。我们的校园位于黄河滩区，周围是茂密的树林，一到阳春二月，林子沙土窝里就会开满春菊，星星点点，鹅黄清瘦。我和大姑娘组织同学们春游野炊，边吃春菊饭，边畅谈理想，情切切，乐融融，以至于激发了许多同学文学创作的热情，大姑娘诗作《春之灵》获得当年度全省新人新作奖。

　　毕业后，大姑娘留校任教，与一个残疾文学爱好者结了婚。他们是在新人新作颁奖会认识的，一次逛街时，男友搭救一陌生女子受伤肢残……男友不想连累大姑娘一辈子，大姑娘不从。完婚时，被救女子是他们的伴娘……

　　后来，大姑娘把孤单的母亲接到城里。一天，她对母亲说，她想把孤寡的生母也接到身边赡养。表姑一听懵了。其实，大姑娘考进镇上初中那年，一个妇女找到学校，说是其生母，并拿出一件绣着春菊图的肚兜兜作证，她还在家中箱子底翻出了一模一样的肚兜兜……生母哭了，又怨又气，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，为啥不吭不声，为啥不恨她？大姑娘回答，我咋不恨她，但她毕竟给了我生命，如果她不抛弃我，我能做你的大姑娘么！

　　生母笑了，笑干了满脸的泪花。

　　在女儿的城市里，两位素昧平生的母亲颐养天年。她们共同的女儿叫春菊！